“去了40多天,一分钱没赚到,还得赔几千块。”这名来自河南省长葛市佛耳湖镇的村民,一年之中,却有4个多月时间,是在黑龙江度过的。他的另一个身份,是“蜜蜂”经纪人。如他这般的经纪人,整个长葛市有数万名。拿起锄头,他们是种地的农民,放下锄头,他们就会奔波到全国各地的深山老林,变身为“蜜蜂”经纪人。因为这些经纪人的客户,是散布在全国各地深山、野地的近百万养蜂人(蜂农)。位于豫中许昌的小县城长葛,则靠着如李喜安这样的“蜜蜂”经纪人,将全国95%的蜂蜡,80%的花粉和蜂王浆揽入城中,一跃成为中国最大的蜂产品加工集散地。每年,中国向世界出口的蜂蜡为9000多吨,其中有80%以上,是在长葛加工、出口的。第一财经记者实地走访发现,其实,长葛的蜂产业主要集中在佛耳湖镇、大周镇,更确切说,是集中于佛耳湖镇的尚庄村、岗李村,以及大周镇的双庙李村、和尚杨村,其中的数万名从业者,则大多是这些村庄及其周边的村民。如今,伴随着蜂农的大幅度减少,以及一些从业者之间的相互“内卷”,长葛的蜜蜂产业带也走到了新的十字路口。每年的4月1日前后,李喜安就从家里出发了。他的目的地是黑龙江,那里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油菜花等各种花朵,也有蜂农和他们的动辄成千上万的蜜蜂群。他会在那里,一直待到8月份。往年,李喜安会带上巢础、蜂箱、摇蜜机等蜂机具,这些,都是蜂农需要置备的养蜂工具。他会把这些蜂机具卖给蜂农,然后再把蜂蜡、蜂胶、蜂王浆、蜂蜜等产品收购后,运回长葛。当地加工巢础、收卖蜂蜡的历史,能往上追溯到200年前。彼时,当地村民就肩挑车拉,到全国各地去寻找蜂农,他们把巢础等蜂机具售卖给蜂农,然后再把蜂农的蜂蜡带回来。李喜安说,从1981年入行开始算起,自己已经做了40多年的“蜜蜂”经纪人。最初,他和同乡一起,挑着扁担,挑子里装着养蜂用的巢础(人工制造的蜜蜂巢房基),去深山寻找客户。巢础,是蜂农的专属商品。同为佛耳湖镇村民的李满长,出去的时间,比李喜安更早。他在20世纪70年代,就挑着几十公斤重的巢础,跟在叔叔身后,翻山越岭寻找蜂农。附近的村民李福亭、李春生,也在此前后,成为了“蜜蜂”经纪人。先是一个村子,后来,周边几个村子的村民,也开始加入。“那时候这些东西(蜂蜡)没啥用,好多都当成柴火烧掉了。”李喜安说,一些村民舍不得扔掉,会把蜂蜡积存起来。当地一些村民意识到,这么多蜂蜡,如果能找到销路,会是很大一笔收入。来自和尚杨村的杨旗,也在那时加入了蜂行业。彼时,他在当地一家巢础加工村办企业上班,凭着敏锐的商业嗅觉,他去沿海推蜂蜡外贸,最终在厦门一家国营进出口公司先后拿下两笔大单,掘得了第一桶金。他顺势成立了一家蜂蜡加工厂,专门从村民手中收购蜂蜡,然后再加工后出口销售。当地更多村民,则在发现蜂蜡也能“变废为宝”后,加入了“蜜蜂”经纪人大军,满世界“散巢础、收蜂蜡”。伴随着当地加工厂越来越多,能够加工的产品,也不再局限于蜂蜡,蜂蜜、花粉、蜂王浆等各种蜂产品,都开始汇聚长葛,形成规模越来越大的蜂产品集散地。如今,李满长的河南省长兴蜂业有限公司,每年能出口3000多吨蜂蜡,李福亭的长葛市福美生物科技有限公司,则不再满足于蜂产品的初级原料加工出口,开始通过研发,瞄准蜂蜡、蜂胶在药用价值上的巨大潜力,转型为为药用级的原料生产商。当地起步更早的杨旗,却走了一段“弯路”。杨旗说,在1989年前后,伴随着企业规模越来越大,他把厂子搬到了郑州,想依托省会做大做强。“把厂搬到郑州以后,没人再开个三轮车,‘蹦蹦蹦’给你送货了。”杨旗很快发现,离开长葛后,当地村民再给他送蜂蜡,需要长途往返,很是不便。而没了村民送货,自己也活生生把市场份额给弄丢了。“咱这儿家家户户都弄这,成了个大市场。你(蜂农)要啥东西,我就给你弄。你(蜂蜡加工厂)想要啥东西,我就给你搬过来。”杨旗意识到,除了长葛,全国没有一个区域,能同时有几万(经纪)人同时给自己服务。“其它地方,会有几万人给你服务?你也养不起啊。”最终,感觉就像“鱼儿离开了水”的杨旗,又把厂子搬回了长葛。长葛市蜂业协会提供的一份材料显示,目前,整个长葛市有200多家蜂产品企业,每年的蜂蜡年加工量,占全国总量的85%;蜂胶的年加工量,占全国总量80%;蜂花粉的年加工量,也占到了全国总量的50%。不能外出的村民,则选择了到厂里上班。健丰蜂产品蜂具专卖店的杨晓旭便告诉第一财经,他最初,就是在杨旗的公司上班,后来才接手了家里的门店生意。一位在当地蜂蜜瓶加工作坊上班的村民也说,自己每月能拿三四千元工资。围绕蜜蜂和蜂农,当地的蜂产业链也不断丰富。从最初的巢础,到后来,已经能生产蜂箱、摇蜜机、熏烟器、巢础、蜂衣帽、瓶具、脱粉器等200多种蜂机具,从最初的蜂蜡,也开始延伸到蜂胶、花粉、蜂王浆等40多个品种。当长葛的老一代村民们,用自己的方式,在蜂产业中落地生根时,新势力的崛起,也开始悄然向他们发起了挑战。李喜安说,往年,自己去一趟养蜂基地,能赚两遍钱。“去的时候,带上巢础,能把蜂机具卖给他们(蜂农)。等你回来的时候,又能回收他们的蜂蜜、蜂蜡、王浆、蜂胶,倒腾给当地的工厂。”但是,从2012年以后,李喜安发现,蜂农们从他手里购买的蜂机具,越来越少了。一问之下才知道,蜂农也开始学会网上下单了。“同样的巢础,我卖5块钱(一个)还不一定有利润,人家(网上)3块钱都买了。”第一财经记者也采访发现,包括淘宝、拼多多在内的多个电商平台上,不少卖家的地址,都在许昌。再把商品“所在地”精确到许昌,显示结果有100多页,近5000个商品。而在长葛的上述几个村庄,随处可见等待发货的快递车,以及正在装货的快递员。2012年,佛耳湖镇尚庄村村民开出了第一家淘宝店。之后,不到半年的时间内,周围几个村庄的年轻人,也纷纷开始了电商创业。在外地打工的,回了村;在本地的工厂上班的,辞了职。甚至一些年纪较大的“蜜蜂”经纪人,也悄然转起了行。如今已经近60岁的李春生,年轻时曾和李喜安一样,是走南闯北的经纪人。2016年,眼瞅着线下的蜂农们从他手里采购的蜂机具越来越少,他干脆也在网上搞起了电商,一方面把当地的蜂机具卖给线上的客户,另一方面,又从20多年来结识的蜂农手里,把蜂蜜收回来挂到网上出售。就这样,当地以尚庄村、岗李村和双庙李村、和尚杨村为中心,先后出现了数千个电商门店。每年,有1000多万件包裹,从这里寄出,平均每天4万多件。电商的出现,也让当地的蜂产品、蜂机具生产企业们感受到了压力。“他卖那个东西(蜂机具),(价格战)咱拼不过人家。”杨旗说,同样的产品,你卖15元不一定有利润,人家卖12元可能就有利润。于是,大量的蜂农不再从企业、经纪人手里采购蜂机具,转而寻求售价更低的网店。而杨旗、李满长、李福亭等当地企业主们,也转而将目标客户定位于对品质要求更规范的大客户,譬如国企、海外客户。但令他们都始料未及的是,一场更大的冲击,正悄然而至。最先发现苗头不对的,还是李福安。他的大本营在黑龙江的县城。2020年之后,李福安再去黑龙江时,发现当地60%以上的蜂农都转行了,有的去了工地打工,有的则成为了农场工人。“就前段时间,我去黑龙江,我在的那个县,以前有100家养蜂的(蜂农),现在就剩下多30家。”李福安说,这些蜂农反映,现在打零工的收入都比养蜂高,“你说养蜂的(蜂农)泄气不泄气。”简单来说,就是蜂蜜不丰收,养蜂的打不来蜂蜜,得赔钱;丰收了,价格上不去,还得赔钱。李福安举例说,2022年的荆条蜜,收购价竟然低到了6000元一吨,相当于3块钱一斤,“还没白糖贵,白糖还卖三块七八(一斤)呢。”往年,李福安收购的蜂蜡,每吨总会预留3000元的毛利。结果,疫情这几年,蜂蜡的价格也是一天一个价,昨天收的蜂蜡,还没运到长葛,价格就已经落了1000多元,等把货运回来,价格已经跌得比收购价还低了。李福安说,如今,蜂蜡的到厂价,已经从高峰时期的七八万元/吨,跌到了去年的5万多,今年,又跌到了4万多。一直从李福安这些“蜜蜂”经纪人手里收货的杨旗,日子也并不好过。“往年,包括去年(2022年)、前年(2021年),订单多的都供应不及、做不及,单子一个挨一个,工人都干不过来。”但今年,虽然也还有订单,但订单的数量,却下降了近40%。“这么说吧,譬如往年有十个(单子),今年估计就剩六七个了。”当地电商店主张举(化名)便告诉第一财经,往年的六七月份,都是店里出货的高峰期,一天能有一两千个订单。但今年,多的时候也不过五六百个,低的时候,甚至还不到三四百(个订单)。“生意好不好,你看物流就知道。”张举指着门口停放的一辆正在装货的快递车说,往年这个时候,这里都是成车成车在这装货,可今年,你看,断断续续的,老半天还装不满一车货。张举说,和往年相比,如今,很多蜂机具的网价,已经下跌了三四十个百分点,有的网店为了冲销量,赔钱也卖,最终导致价格进一步下跌。在和尚杨村委会,正在值班的杨师傅也告诉第一财经,自己的大儿子,原本也是开网店的,现在,生意不好,又没订单,干脆买了一辆大货车,转行跑物流去了。李福安分析说,其中一个原因,是蜂农不断赔钱,养蜂的动力没了,另一个,是单个蜂农的养蜂量,减少了。“像那几年,蜂产品价格高,他生产出来啥,你都给他收购,他就有心劲,每年更换(蜂机具),原先养了100箱,一看能赚钱,他就再扩养50箱。”这也就意味着,他至少就得再添置50套蜂机具。可如今,蜂农不赚钱,原先养了100箱的,可能现在就剩下50箱,该更换的蜂机具,也不花钱买了,“把报废的那50套,再拼对拼对,将就着也用了。”跟蜂产业打了一辈子交道,李福安最怀念的,还是那个逝去的蜂业黄金时代。那时,全国各地的蜂机具厂,都把产品拉到长葛,然后,经由“蜜蜂经纪人”之手,遍销全国。“那时间(1995年到2000年),一开春,往这里送货(蜂机具)的车子,每天得一车两车。(生意)最快的时间,一个半挂车刚过来,车还没卸,我们经纪人就直接卸到自己车上拉走了,他连装卸工都不用了。”如今,空荡荡的大街上,已经很少看到这种半挂车穿街而过了。“(长葛蜂产业)死是死不了,毕竟也有百十年的历史了,但如果政府还不介入的话,最终可能就是个半死不活。”面对愈演愈烈的价格战,张举忍不住呼吁,希望当地政府能尽快统筹,结束眼下这种无序的“内卷”状态。“虽说这个行业比较小,是一个谁也看不上的行业,但如果这个行业做好,惠及人也不少。譬如,能惠及蜂农。”